我平生对患有各种偏执狂的人,一个心眼儿到底的人最有兴趣,因为一个人知识面越是有限,他离无限就越近;正是那些表面上看来对世界不闻不问的人,在用他们的特殊材料像蚂蚁一样建造一个奇特的、独一无二的微缩世界。——《象棋的故事》
年,像是宿命戏剧性地一生跨越了两个世纪。
让诸如一战,二战,革命,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疫情流亡等前所未有的时代动荡烙印的,奥地利犹太裔反法西斯斗士斯蒂芬·茨威格,在坚强而痛苦的精神斗争之后,以这篇《象棋的故事》作为此生最后的抗议之血书。
一年后,茨威格夫妇理智而平静地在流亡地,巴西里约热内卢双双自杀,以鲜活而宝贵的生命死亡,无声控诉着法西斯的残暴和灭绝人性。
茨威格夫妇这篇不到四万字的遗书,故事内容却平铺直叙般简单,就是讲一条从纽约开往南美的轮船上,一位业余国际象棋手击败了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普通故事。
甚至都不是人生如戏一般的你来我往的精彩戏剧般的手谈,更不是曲折的诸如悬疑的,反转的,以及参夹着种种特殊感情的小说。
何以被茨威格赋予遗书的意义,进行宣泄与抗议?
历来评论界,虽大多认可茨威格的斗士精神,但始终对选择海外流亡的他意难平。
无他,即使被后世从他作品里的字里行间,解读了他的无奈,与曾经渴望投笔从戎的决心,让实际上的逃亡,任就成为敌人对他污蔑的污点。
作为一个犹太人,一个早早逃出生天的幸运儿,他眼见着同胞们的悲惨遭遇,眼见着一片黑暗的未来,眼见着难以对抗的法西斯。
既然已经获得自由,何以用如此决绝,却略显懦弱的方式,宣告对法西斯毫无人性的抗议?
或许要从故事里设计的两个棋手的精神世界,以及他们的人生窥见一隅。
黑色贪婪深渊VS白色纯粹天赋
象棋可以一念成神,也可以一念成魔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是由环境决定的。他们在命运的拨弄面前,不仅逆来顺受,甚至还能随遇而安。我尊重这些人,可我并不觉得他们令人振奋。还有一些人,他们把生活紧紧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似乎一切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创造生活。这样的人虽然寥若星辰,却深深吸引着我。——毛姆
故事的一开始,米尔柯·岑托维奇,这位天才象棋冠军就带着绝对的光环,降临在这艘从纽约开往南美的船上。
然而快速揭开的黑幕——岑托维奇的传奇而黑暗的人生,被冠以茨威格一生从未想通,对希特勒的疯狂来源,以及毫无疑问的伟大最大的疑问与理解。
是的,就像这个出生底层,缺乏教养,没有受到过良好的少年,却因为纯粹到天赐一般的象棋天赋,从此步步登天走向冠军之路。
然而,事情的发展,正如一般的深渊定律(类似道德、教育匹配成功的程度的说法。)一样。
太过天才的成功,并未让他从此得到相应的诸如品德以及教养的升华,反而成为他理所当然的狡诈、市侩的堕落。
尽管我(故事的叙述者)试图去探寻,但这个谜一般的少年,内心或许可以窥得一丝,但其天赋的来源,以及举动的为何,却始终无法了解。
茨威格历来擅长描绘人心,于是在这个少年身上的设计,就融入了如同黑白分明,难以逾越鸿沟般的象棋意像,作为矛盾而统一的表达。
或许一开始,幼年丧父的悲惨经历,成为少年最纯粹的白色天赋来源,或许就像是一种上帝关上门后,开一扇窗的补偿。
但不知名的因素,或许是名气和天赋赋予的欲望的膨胀。
或许是对手太弱,或许是金钱的诱惑太过美好,或许是物极必反,毕竟从前的他,仅仅是一个头脑简单,被收养在村里替神父打扫房间的乡下少年。
总之,对于太过简单的,在少年手中,只需要动动手指,随便拿去的肖像,背书等虚无的东西,居然可以让他得到如此多的,譬如华美的衣物,奢侈的珍珠别针,以及衣冠楚楚的外表。
于是,自然的滑落黑色的欲望深渊,不可自拔,也不愿自拔,甚至极力伪装着,隐瞒着,包裹着自己腐朽的原貌。
或许是经历太多,从一战到二战,茨威格的一生颠沛流离,本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人道主义者和和平主义者,而外在的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和平与人道,尤其身为冠以荒谬的被清洗的罪人身份。
与他而言,最好的做法是反抗,是抗争,是革命,而不是坚持和平和人道的心理探寻。
但人性本就是如此不可捉摸,很多时候,人的本性是连自己都难以控制的,何况是反向操纵。
所以他在故事里,操控设计的岑托维奇,想以一种揭露本质的方式描绘,却还是失败了。
因为他到最后依然没办法想明白,何以被赋予极高天赋的岑托维奇,居然会如此卑劣?
茨威格不是拿着匕首的巴尔扎克,不能对笔下的人物进行无情的揭露和残酷的解剖,所以只能怀着同情、温馨与包容去设计一个温暖而现实的结局,一个恶人胜利的悲催旁观者的隐忍。
巴尔扎克于是:
他鞠了一躬就走了,他的神情和先前出现时一样,谦虚而神秘。而岑托维奇最后站了起来,还朝那盘下了一半的棋看了一眼。
一念成神,还是无法抵御一念成魔的无上伟大,茨威格无法看着希特勒成神,只好在他成魔之时,永远地离开。
象棋冠军VS业余棋手
法西斯阴霾下的劣等犹太人群
你从早到晚期待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等啊,等啊,等啊,你想啊,想啊,想啊,直到太阳穴发痛。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仍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孤独一人。——B博士
所谓棋逢对手,既然有卑劣而伟大的少年,就要有前面,对岑托维奇为了放置一个对立探寻的另一面。
B博士,这个突然凭空冒出来的真正主角,就像是茨威格本人的化身,而我在他回忆悲惨往事,再次陷入崩溃边缘的伸手,就像是一个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B博士有我帮助,而茨威格自己呢,谁能帮帮他?
年,二战如火如荼地蔓延,伟大的希特勒指挥着纳粹军队在欧洲疯狂肆虐,尤其是被冠以劣等人种的犹太人群,更是被如同牲畜一般,集中清洗。
可悲而可笑的是,天生对危机敏感的茨威格,即使如厄运先知一般,在德国吞下祖国奥地利之前就离开,然后辗转纽约,而后又因为妻子绿蒂的哮喘病而最终流亡至南美巴西,终于真正的逃过一劫。
看似安全的他,却无法摆脱法西斯战争给予的巨大创伤,或许肉体的伤,总有痊愈的一天,即使留下疤痕,但至少为外界证明曾经的伤痛。
但心灵上的折磨呢,外人看不见,摸不着,却始终存在,永远不得愈合。就像曾经被诟病为逃避主义者的茨威格的南美苟活一样。
茨威格的笔下,在遗书《象棋的故事》里,控诉的是法西斯惨无人道的卑鄙和精神暴行,正如故事里B博士被纳粹用以虚空的精神摧残的无道一样。
现实中,茨威格也被法西斯在精神上凌迟着:
他的心血(著作)在欧洲被禁,被焚毁;他的亲人、友人以及犹太同胞们在新闻里被失踪,却无能为力;他的内心被和平与人道的本性冲突着,煎熬着,深深愧疚着,但怎么办?
作为一个文人,作为一个犹太人,作为一个人道、和平主义者的他,深知自己的反抗,是多么微不足道,且软弱无力。
是的,不是近代的中国,那个需要被呐喊唤醒的沉睡的龙,所以可以用文字作为匕首,直插心灵,让人觉醒,让人醒悟,然后站起来。
而是二战时,任人屠戮的牲畜般的犹太人,其实全世界都知道法西斯的惨无人道,所以,在茨威格的笔下,也仅仅只能尖锐地揭露纳粹的残暴罪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故事里的B博士的遭遇,就像是看似自由的茨威格自己,有充足的食物,不服劳役,没有肉体折磨,却要被迫接受最残忍的精神虚无折磨。
试想一下,你在一个四面惨白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以及一个洗脸盆,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时间不再流逝,更加没有声音,你会怎么样?
是会发疯的!
是的,人这种群体动物,即使偶尔看似孤独,至少也会有诸如看书,写字,其他什么的物品陪伴,至少有一件的精神寄托,才能得以生存。
于是B博士没有发疯的原因,来自一本棋谱,这个唯一的精神寄托,让他扛过了虚无的精神折磨,获得重生。
但也因此成为懦弱的,用象棋包裹精神世界的逃避者,于是他可以下盲棋,可以算子,却无法真正的下一盘真正的象棋。
海明威说:人可以被打倒,但不可以被毁灭。
但是,正如茨威格不遗余力诋毁,或者说试图剖析恶人象棋冠军少年一样。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胜利者永远是恶人?
因为他们无法被打倒,只能用毁灭消除。
而如B博士“映射”的茨威格一样,他始终难以逾越自己的本性。
即使站起来,用孱弱的笔,用锋利的文字,试图去抗争,去战斗,像一名斗士一般,去口诛笔伐法西斯的残暴罪恶,但最终无法面对的是自己,以及越发黑暗的,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未来。
于是最后B博士放弃了,茨威格也放弃了,不是放弃斗争,而是以死明志。
没错,最艰难的不是与法西斯斗争到底的决心,而是真正认识到自己孱弱的局限,面对自己永远无法突破的人道和和平主义的本心。
或许唯有理智而冰冷的死亡,才是只属于茨威格对法西斯最有力的最终控诉——我宁可死,也不愿与法西斯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文人风骨,执拗而铿锵有力的毋宁死,当是如此。
写在最后:
其实,抛开年的背景以及第二年茨威格的死,这篇《象棋的故事》或许会被赋予一个完全不同,诸如人要有精神寄托之类的解读,毕竟戏如人生才是于象棋最好的诠释。
但是,很多时候,一部作品的灵魂就在于作者如自传般的自我经历投射以及特殊背景的深入加持,会让它活起来,更像个人。
所以,相信我,可以试试“尝试”一下,这篇难得像人的《象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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