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9月，我娘娘过世，巨大的悲痛笼罩了全家。吊唁期间，凡有亲友前来时，母亲和姑姑们用已经哭哑的嗓子，呜咽地呼唤娘娘，丧事在悲伤和凄凉中进行着。但爱珠外婆一到现场，局面改观了,她一进门就哭开，待到娘娘遗体边，则呼天抢地地大放悲号，顿时打破了沉闷，凸显了悲怆的气氛。“我个可怜的二嫂呀，你奈葛噶早走了呀,啊——啊——”她哭一阵说一句，说一句哭一阵，有节奏，有韵味，有拖腔，谁都劝不开。哭着哭着，她大诉自己不幸的身世了。“还实我早点死掉好呀，我活哒咚苦勿出山呀。”“你噶早走了，我还能则（和）伢自（那个）去话话呀，啊——啊——”。真可说是哭得震天动地。
爱珠外婆是我家斜对面的一个邻居，我妹幼时，她曾抱过我妹一段时间，两家关系是稔熟的。她丈夫早年亡故，一个人靠给蔬菜公司卖点时鲜的青菜萝卜，拖曳一儿一女到成人。儿子阿狗到上海学徒后，靠纯朴和勤勉，站住了脚跟，到文革前已是一家小厂的领导了。女儿爱珠嫁给在杭州工作的绍兴老乡，小日子也过得去。她自觉作为一个守寡的女人，是很有操行，能昂着头做人的。
爱珠外婆的“苦”，倒不全是在一个“穷”字上，更多的是和媳妇关系的纠结。从外人眼光看过去，实在是她的主观因素多一点。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传统意识作祟。旧时妇女缺少社会和家庭地位，公婆在上，媳妇没有“自我”，都在受支配的地位。所谓“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老话，就反映了社会大背景。二是媳妇嫁过来时是个乡下姑娘，被爱珠外婆看不起。那时城乡差别很大，“乡下人”这词本身也带有歧视的色彩。城里人有油票，粮票，豆制品票，煤球票等等，而乡下人到城里，则什么都没有。因此，嫁到城里似乎是城里人给予的恩赐。三是媳妇嫁过来以后，多年未见肚子鼓起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爱珠外婆盼着做娘娘，但媳妇就是下不了崽，这似乎是一桩“原罪”。人家差不多时间结婚的夫妇，小孩接二连三地落地，爱珠外婆看在眼里，酸在心里，为此更加地怨恨肚子不争气的媳妇了。
阿狗舅舅在上海工作，平常家里就只有婆媳两口。早时，爱珠外婆还有份蔬菜公司卖菜的工作，虽起早贪黑，穿东走西，收入极微，但也算个有单位的人。儿媳在家无所事事，且生活习惯难免有城乡之异，婆媳不协调更加难免。偏偏爱珠外婆自以为做寡妇苦出头了，很有点“婆型”，因此，对媳妇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明斥暗骂，一不顺心就吵吵嚷嚷。她常在我娘娘前数落媳妇：“吃饭涕里啪啦，像饿煞主投胎一样”，“坐椅子都摊手摊脚，女人家哪有葛种坐相个”，“揩桌上抹一把就算，仍旧油腻腻，要我重揩”......按她们隔壁邻居小妗的说法是：她媳妇是“豆腐里放盐勿对，勒鲞里不放盐也勿对”，应了绍兴一句老话“只有中意，没有做意”哟。我娘娘她们多次劝慰，作用甚微。同在一个屋檐下，天天白眼对青眼的，无一点家庭生活乐趣。
爱珠外婆后来因身体原因退职，这倒算是做了件好事，媳妇顶替进了蔬菜公司。那时的媳妇很是感激，伺奉婆婆更是勤快和周到，婆婆也能体会到，但觉得是她“恩赐”后的理所当然。婆媳两人可能都认识不到：妇女的解放，最根本的是经济自立；而经济自立必然带来人格的自立。正是此背景，造成了以后婆媳关系强弱的慢慢嬗变。
媳妇有了工作当然也有了户口，也是城里人了。进入单位后，学习多了，了解社会机会多了，道理也懂得多了，做人多了三分底气。以前她骂不还口，但很伤心；后来是你骂你的，我只是忍着；再到后来，是碰到婆婆无理指责且过分时，免不了要顶撞几句了。数年后，儿子和媳妇对婚后未孕的原因，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属于儿子原因，这一下减轻了媳妇的罪孽，使她一下子挺直了腰杆。
60年代中期，他们领养了一个男孩，取名叫有根。家里有了新丁，也有了活力、笑声和共同语言。爱珠外婆领着这孩子串串这家门，遛遛那条街，做人有手有势了。絮絮叨叨的话题中，不再是对媳妇的不满，而是对有根懂事乖俏的欣慰，一张老脸布满了阳光。这段时间大约是爱珠外婆家最和谐幸福的生活了。
“天有不测风云”。不幸的是有根养到十岁出头，患上了鼻咽癌，阿狗舅舅带他到上海做了几次手术，拖了几年，最后是孩子受尽痛苦而离世，大人们则人财两空，陷入悲痛的深渊。很长一段时间，爱珠外婆就如祥林嫂死阿毛一样，沉浸在无限的痛苦之中。
共同的不幸，未能成为彼此相互慰藉的元素，倒成了寄怨对方的口实。婆媳关系重陷“冷战”对峙。而此时“形势”已发生重大转折。儿媳已不是当初腼腆扭捏，初上城的乡下媳妇了。婆媳之间，从过去的一边倒，到两边各不相让，一家之主的家庭地位受到了严重的挑战，爱珠外婆觉得做人更苦了。
以后，她们又领养了一个小女孩。家庭生活基本回归日常，婆媳间结怨也略有缓和，但心结似乎再也没能解开，家中再没有抚养有根时的那份互相关爱、体谅和生气了。
爱珠外婆在慢慢的落伍于时代，落伍于社会；儿媳还需为抚养女儿，为明天的幸福而追求。慢慢地，慢慢地，婆媳间的强势弱势的关系，报应般地来了个轮回，依旧是不和睦，但弱者则互换了角色，爱珠外婆被冷落了。
我奶奶亡故时，爱珠外婆也是垂暮之年了。在我奶奶遗体前的一场大哭，不是旧时循例装样子的嚎啕，而是实实在在的，掏心掏肺的真哭，三分哭我娘娘，七分哭自己。是该哭，人生的幸福是靠自己经营的，经营不好，就亏大本了。呜呼哀哉。
.4.9初稿.4.2修改
往期链接：
一。来兴
二。“大井头”往事
三。铜匠铺趣事
四。兔公公家的小店
五。敖师傅
六。老街逸事
任纪勋
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zyzl/173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