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市坪山区坪山实验学校朱美仙
（一）我的文学启蒙，从懵懂的童年开始。
母亲在世时，曾经不止一次说起我童年读书的经历。在母亲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讲述中，我的脑海里渐渐展现出一幅温暖而美好的童年画卷。
年农历8月底，我出生了。当时祖父祖母已去世多年，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在我满月后就要下地干活。于是，大我十岁、正就读小学的五姐只好停学在家照顾我。第二年秋天，五姐返校读书，刚刚蹒跚学步的我，就由大我五岁的六姐照看。三年后，六姐入读小学，未满四周岁的我，就由同屋的二伯母照顾。
二伯母四十出头，身材高挑。母亲告诉我，二伯母姓欧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月妹。她是河源市东源县骆湖人，十八岁嫁给我二伯，生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二伯父不幸生病去世。二伯母在我父亲、大伯父等叔伯的扶持下，终于把四个孩子抚养成人。我四岁时，二伯母娶了儿媳妇，抱了大孙子，再也不用去田里干活，只是留在家里带孙子、做家务，顺便照看我。
只有四岁的我，像跟屁虫一样整天跟着二伯母。
二伯母种菜，我乐呵呵地跟着去菜园。在菜园里，二伯母一边慢悠悠地摘菜，一边慢悠悠地唱歌。
七姑星，七姐妹。打开园门摘韭菜。韭菜未开花，摘丝瓜。丝瓜未结子，摘茄子。茄子未长大，捉青蛙。青蛙跳入窿，捉虾公。虾公溜溜走，喊黄狗^……
二伯母喂猪，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去猪栏。在猪栏里，二伯母一边不急不徐地喂猪，一边若无其事地唱歌。
天光唔得闲，煲粥奔(喂)猪崽。猪崽肯食不肯大，压（愁）死老太太。叫人来帮手（忙），抬去船塘街。街头到街尾，见人就喊卖。天光卖到黑，喉咙都喊痛。卖倒几多钱，卖倒三十吊（元）……
二伯母的歌谣，有一种从容自如、缓慢悠长的基调，似乎在讲述，又似乎在娓娓诉说，内心深处静静流淌的情感。它轻轻地，柔柔地，钻进我的小耳朵，钻进我的小心房。我的心，被深深地吸引了。它莫名地、欢快地跳动着，激动着！呵，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啊！捉青蛙、捉虾公，一定很好玩吧？船塘街在哪儿？人很多、很热闹吧？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试一试、看一看呢？我一边好奇地想着，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记着。
晚上，母亲煮饭的时候，我就坐在草角（厨房灶台前堆放草料的角落），一边烧火，一边小心翼翼地给母亲唱我记下的歌谣。母亲饶有兴趣地听着。等我念完了，母亲坐在我的身边，温柔地对我说，“阿妹好叻（厉害）哦！”然后，母亲教我把二伯母唱的歌谣，一句一句重新唱了一遍，还耐心地向我解释每句话的意思。我这才知道，许多字眼，都被我唱错了，理解错了。经过母亲细心的纠正、讲解，不一会，我就可以把二伯母唱的歌谣，准确无误地唱出来了。母亲很开心，一边继续炒菜，一边又教我唱了一首新的童谣。
白米饭，白珍珠。阿妹打扮去读书。天光去，天黑归，归来水缸冇滴水。鹅担水，鸭洗菜。鸡公砻谷狗踏碓，狐狸烧火猫炒菜。猴哥偷食烫到嘴……
啊，阿妹去读书了，鸡鸭鹅都来帮忙干活啊！这是多么有趣、多么奇妙的世界啊！母亲话音刚落，我就模仿母亲地声调，迫不及待地把童谣唱了出来。母亲听完，又耐心地纠正我念错的词句，并向我解释什么是“砻谷”“踏碓”。
那天晚饭后，喜笑颜开的母亲，叫哥哥姐姐们都搬出小板凳，坐在门前的晒谷场上，听我唱歌谣谣。站在母亲和哥哥姐姐们无限怜爱的目光中，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无限快乐、无限自信的滋味。
在快乐的晒谷场，在母亲慈爱的怀抱里，几乎是过耳不忘地，我马上就记住了月光下的母亲，用一种无比欢快的调子，轻轻地、缓缓哼唱出来的，无比深情、优美的客家歌谣。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前一肚塘，放条鲤鱼八尺长。鲤鱼肚里做学堂，做个学堂四四方。个个孩子读文章，读得文章顺又响……
就这样，白天跟着二伯母，晚上跟着母亲，我学会了无数的客家童谣。这些童谣从起床、穿衣、吃饭、洗澡到犁地、耙田、插秧、割稻，内容包罗万象，形式生动活泼，见面就说，张口就唱。借助客家童谣，我认识了丰富多彩的客家生活，感受了真实细腻的文学感情。
（童年生活的老屋）
（二）一年后的深秋，大概是开学后一个多月，很偶然地，六姐带着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的我，第一次走进了离家两公里的村小——横塘小学。从此，我的文学生活，翻开了崭新的篇章。
姐姐读二年级。上课了，我站在课室的窗户下，踮起脚尖，往里面张望。姐姐的老师是一位中年男老师。他个子不高，瘦瘦的，走路很慢，说话也很慢。紧张的我，侧着耳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听着。
老师开始上课了。只听见他轻轻地、慢条斯理地念着：
天气凉了，树叶黄了。一片片叶子从树上掉下来。天空那么蓝，那么高。一群大雁往南飞……
过了一会，老师念完了。啊，这儿快啊！多么优美的歌谣啊。我的脑袋里，拼命地搜寻二伯母、母亲教给我的客家童谣。我从前学过的童谣，怎么从来没有一首是写蓝天的呢。
来不及细想，老师开始带读了。老师念一句，哥哥姐姐们跟着念一句，年幼的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念一句。
后来，老师带着同学们一起，大声地朗读课文：
……天空那么蓝，那么高。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啊，秋天来了。
我没有书，只能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记着，生怕漏掉了一句话。正当我着急地，在心里默默背诵的时候，只听老师慢悠悠地说，“孩子们，秋天来了，多美啊。你们看，窗外的天空多蓝啊。”
随着老师的目光，我望向了校园的天空。啊，晴朗的天空，一片湛蓝，那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留意过的、极其美丽的蓝色。它是那么的纯净、高远，那么的可望不可即！那一刻，恍如做梦一般，我的心，插上了想象的翅膀：蓝天的上面，是什么呢？白色的云啊，它们为什么长得不一样呢？它们互相认识吗？它们你追我赶，是在做游戏吗？还是赶着去上学呢？
天空是多么的辽阔，多么的神奇啊。放学后，我飞快地跑回家，四处寻找我的母亲。因为，我要把我发现的蓝天、白云，讲给母亲听。
可是，屋前屋后都找遍了，却始终找不到母亲的影子。
母亲究竟去哪里了？我惦着脚尖，站在大门边的石墩上向远处张望。望着，等着。等得无聊了，我就忍不住把姐姐老师教的课文，小声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念了多少遍。天渐渐黑了。我的母亲，终于回家了。我急忙跑过去，跟着母亲。
母亲走进厨房。母亲开始烧火了。母亲开始做饭了。我等不及母亲做好饭，就站通红的灶膛前，迫不及待地，把跟着姐姐上学悄悄记住的歌谣，念给母亲听。
天气凉了，树叶黄了。一片片叶子，从树上掉下来。天空那么蓝，那么高……
母亲安静地听着。然后，沉默的母亲，把我抱在草角坐好，一边烧火，一边跟我说：“我女儿真的好叻（厉害）。我小时候也最爱读书了。可惜，只上了三天夜学，你外公去世了。我就要留在家做家务，带你舅舅了。你舅舅才只有三岁……”讲到这里，母亲突然停了。她默默地转过身，不吭声了。
母亲哭了。母亲抽噎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哭。看着母亲轻轻抽动的肩膀，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呆呆地站在炉灶前，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母亲转过身来，拉着我，一起坐在草角。母亲看着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的语调，对我说，“阿妹，下个星期你就去读书。先读学前班。”
我也可以去读书吗？可是，我怎么记得，姐姐说，她的学费都还没有钱交呢。“妈妈，我们有钱吗？”我问母亲。
母亲笑着说，“阿妹，不用担心。阿妈就是卖尿灰（一种草木灰，可作肥料），也要供你读书的。”我听着，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
那天晚上，睡觉前，母亲抱着我，又教给我一首，我铭记终生的客家歌谣。
四四方方一张台,年年读书崖（我）也来。你读三年唔识字,崖读三年进秀才。
“秀才是什么呀，妈妈？”我问母亲。
哎！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无比忧伤的调子，缓缓地说，“秀才啊，就是会读很多很多书的人。你的外公，就是一个秀才。他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会写很漂亮的字，还会写很长很长的文章。我娘家岩石村的人，都叫你外公朱老师、朱先生。逢年过节，哪家有喜事，都找你外公帮忙写对联……”
我的外公这么厉害啊。“外公在哪里？为什么我没见过外公？”我追着母亲问。
母亲没有回答我。我突然看见，母亲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母亲又要哭了吗？我不敢再问了，乖乖地，伏在母亲的怀里。我想，母亲一定是很爱我的秀才外公的。
“妈妈，等我长大了，我给你做秀才。”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母亲摸着我的头，淡淡地笑了。但是，那不是开心的、明亮的笑。那是什么样的笑？似乎有些苦涩，有些心酸；有些希望，又有些安慰。从母亲清淡的笑容中，隐隐约约地，我似乎触摸到了，母亲沉甸甸的心事。
揣着母亲的笑容，年幼的我，突然间，也有了自己的心事：长大后，我要做母亲的秀才，给母亲写长长的文章。靠着母亲的怀抱，我默默地想着。
不久，迷迷糊糊地，我睡着了。在梦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从未见过面的秀才外公。他高高的，瘦瘦的，捧着一本书，轻轻地念着，用一种特别抒情、特别缓慢、特别忧伤的调子。似乎在回忆，似乎在咏叹，似乎在畅想。
在梦中，外公一直在念书，一直在微微地笑着。
（三）一个星期后，母亲卖掉了一担稻谷，给我交了五元钱的学费。于是，我成为了学前班的插班生。那时，我才刚满六周岁。毫无疑问，我是学校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在学前班，我开始正式学习数数，学习唱歌。但是，我的心里，最牵挂的，是姐姐班上的语文课。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坐在那间课室里。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每天学到那些美妙的课文啊。于是，每当下课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背诵姐姐的老师教的那篇课文：
天空那么蓝，那么高。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就这样，盼望着，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盼望着，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
终于，啊，美丽的秋天，终于来了！我成为了一名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我的心里激动极了。因为报名的时候，姐姐就告诉我，我的老师，就是原来教姐姐的老师，朱年相老师。
语文课上，年相老师教我们学拼音，学认字。aoe，天地人，金木水火土，对韵歌……每一节语文课，我都专心听讲。我把老师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牢牢地记在自己的小脑袋里。每天放学回家，我就大声地背给母亲听。母亲总是认真地听着，微笑着夸奖我。
过了不久，年相老师教了我们一节特别有趣的说话课。
小溪流说话，哗哗，哗哗。
小雨点说话，沙沙，沙沙。
小鸽子说话，咕咕，咕咕。
小鸭子说话，嘎嘎，嘎嘎。
……
我一边听着老师的朗读，一边忍不住胡思乱想。啊，大自然是多么的可爱啊！小溪流会说话，小雨点会说话，小鸽子会说话，小鸭子也会说话。语文是多么的有趣啊！我的年相老师，是多么好啊。
正瞎想着，只听年相老师说，“同学们，你们知道，我们身边有什么动物会说话呢？”
我高高地举起我的小手。年相老师果然叫了我。于是，我张口就说：“大黄牛说话，哞哞，哞哞。老黄狗说话，汪汪，汪汪。”我开心地学着老黄狗的叫声，同学们都笑了。
年相老师也笑了，他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还有哪些小动物会说话呢？你们再想想。”
我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想着。呵，在我们家，会说话的小东西可多了。“小鸡说话，唧唧，唧唧。小燕子说话，啾啾，啾啾。大公鸡说话，喔喔，喔喔……”我一口气，说出了好几句话。
等我终于说完了，年相老师高兴地对全班同学说，“你们都要向美仙学习。美仙上课，多么认真！美仙说话，多么生动！她是你们的榜样。”
听着老师热忱的话语，我突然想起了慈爱的母亲，温柔的二伯母，想起了我从未谋面的秀才外公。我的懵懵懂懂的心里，瞬间充满了莫名的感动。我的浅浅的心海，瞬间扬起了自信的、骄傲的风帆！全班同学都要向我学习，我是多么了不起啊！
后来，我当上了小班长。每天早读课、语文课，我都要带着全班同学一起朗读课文。站在讲台上，面对三十多个都比我大的同学，我毫不胆怯地、大声地领读着。我的心里，每天都长满了欢喜与自豪！
那以后，每一节语文课，我总是深情地朗读，大胆地表达。不管是朗读，还是说话、写话，我的年相老师，总是耐心地倾听我，毫不吝惜地赞扬我。
就这样，在年相老师的引导与鼓励下，我不仅成绩优秀，而且深深地喜欢上了语文，喜欢不厌其烦地缠着大人讲故事，喜欢四处串门借阅连环画，喜欢自己躲在房间，涂涂改改地写日记。
文学，遂在我的面前，打开了更加深沉、更加真诚的世界。
(晚年的母亲和她的儿孙们）（四）年，我考上了顺天中学。课余时间，开始阅读各种各样的小说，开始写像模像样的作文，开始了解更加广阔的社会生活。
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求学期间，我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阅读了许多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沿着文学的阶梯，向着神圣的文学殿堂，我满怀虔诚，拾级而上，进一步体会了文学无穷无尽的魅力，感受了生命博大精深的内涵。我对文学的爱，也与日俱增，变得更加炽热，更加痴迷。
年，我踏上讲台，成为了一名小学语文教师，开始带着学生阅读童话故事，书写读书札记。年，我成为了一名高中老师，满腔热情地带着学生开展了形式多样的读书活动，进行了感知、真情、思维之“作文三步法”教学探索。年，我成为了一名初中语文教研员，坚持开展“初中作文生活化教学实践研究”，坚持推动名著阅读课程化，坚持撰写教育随笔。——不管在什么岗位，我始终怀揣着对语文、对文学的无限热爱，阅读不止，笔耕不辍，虚心学习，辛勤工作。我希望，以自己对文学的痴迷，带领更多的学生，接近文学的殿堂；我渴望，以自己对生命的挚爱，带领更多的教师，探索教育的真谛。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文学的世界里忘我地沉醉，在教育的园圃里默默地耕耘，我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热爱生活、热爱文学的优秀学生、教师，自己也发表了数十篇文章，出版了个人专著。——文学，不知不觉间，早已渐渐融入了我的工作、生活，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许多的夜晚。当白日的喧嚣悄悄隐去，寂静的深夜款款走来。年过不惑的我，就一盏孤灯，捧一卷旧书，仍然如饥似渴地读着，不知疲倦地写着，一如我曾经的少年、青年。
每当掩卷沉思、停笔冥想时，或者悲伤难过、困惑迷惘时，那些耳熟能详、刻骨铭心的童年歌谣，就会毫无预设地，闯入我柔软的心房。
七姑星，七姐妹。打开园门摘韭菜。韭菜未开花，摘丝瓜。——这是我的二伯母，用悠闲的曲调，给予我最初的生活教育。
四四方方一张台,年年读书崖也来。你读三年唔识字,崖读三年进秀才。——这是我的母亲，伴着她只读了三天夜学、“秀才”父亲不幸早逝的痛苦经历，寄语我读书进学的深深期待。
小溪流说话，哗哗，哗哗。小雨点说话，沙沙，沙沙。——那是年相老师，微笑着鼓励我，给予我最美好的文学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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