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的有限性完全可以扩展为一切生物的有限性,其症结仅在于任何的生命都无可能占据全部的时间和空间。照这样说,宇宙中的万物好像都是这样,但生物与非生物相比更不占优势。在生物中,人则更处于劣势,全因为人不仅客观上的确有限,而且还在进化中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有限,反倒不如无意识或意识混沌的生物那样,以模糊整体、清晰目下的方式完成生命的过程。理性可能会引领人把环境和自身一点点看清,但今天的人类难道不是在拥有智力自信的同时,不断远离了不那么理性的意义吗?这方面的一个典型的表现,是曾经很有身份的诗人和他们的诗,正演化为让人们有些陌生的东西。
很多人觉得这是因为诗已经养活不了诗人,还有很多人说诗人存活的条件被解构,这两种情况都符合实际,但后者显然更接近问题的本质。当然,诗人的存活以至意气奋发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条件,这就是比较复杂的问题了。直觉上,一定不只是诗能否养活诗人这个因素,而是生活世界能否接纳诗人必需的某种状态。我想到了维科的一段话,“正是人类推理能力的欠缺才产生了崇高的诗,崇高到使后来的哲学家们尽管写了些诗论和文学批评的著作,却没有创造出比得上神学诗人更好的作品来,甚至妨碍了崇高的诗的出现。”维科本来是要说诗的思维与理性思维的客观差异,但我似乎能从中意识到,地道的诗人必须使自己处于与事物融汇的状态中才能够有诗的感觉,甚至略微有点酒醉的感觉才能使意识天马行空。
由此再审察目前生活世界的状况,终于发现不是诗养活不了诗人,而是生活世界的土壤已不能支持诗人所必需的某种状态。回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像海子、北岛这样的诗人,在青年人心目中的地位,不仅不亚于,而且明显高于那些时令的娱乐明星。同龄人中若有能写几行朦胧句子的,不管他们潇洒倜傥还是其貌不扬,都不影响被人们肃然起敬。
那时候,整个生活世界还处于由计划向市场的过渡时期,体制内的诗人并不比其他角色的人们少吃少喝,而他们因能为充满理想的生活世界贡献出情调和意义,还能收获到额外的赞扬。在这样的大气候下,实际上并非诗而是生活世界养活了诗人。也许可以这样描述那个短暂的生活历史阶段,即人们知道自身在各方面的有限,却对无限的追求情有独钟。每个人一方面站立在大地上,却在各种力量的激励下毫无顾忌地仰望星空,因为他们一定能够意识到大众给与他们的不只是接纳,还有欣赏。
现在,我们在没有和他们协商的情况下,把他们掷入精致的利己主义人群,以致他们除了被同化,事实上就只能知趣地隐身。他们中间如果还有一些脚步迟缓的,夹杂着对环境有所期盼的主观心理,自然还有机会吟诵一行一行的句子,但在新异的生活世界中,注定显得仓促,且在无回馈的吟诵中失却大半的诗性。随着秉性难移的岁月流动,连同仓促的吟诵也会渐渐消匿。诗,从认识论的角度分析,本就最适宜表达难以言传、不可理喻的存在,而且其本性只能运动在天地之间,转换为可读的语文,就其内容而言必然有不着边际的倾向。
然而,大地上的事情越来越多,对感觉的快乐痴迷地爱好,召唤着人们只有专注街面上的事情才不至于错失良机,那么诗人所必需的状态又从何而来?这就很像早期的哲学家乐于探索与己无关的自然,还要探寻什么世界的本原和原型,到了生活世界动荡不安之时,正处于其中的哲学家还不得把目光转向人生与人心?人是有限的,这一事实没人能够改变,但因此而放弃对于无限的憧憬和遐想,必会使人匍匐于有限的时空。这种情况对于任何个人都可以承受,但对于人类整体而言,是不能永久持续的。
主观世界的许多想象,可能永远只能想象,这并不意味着想象是一种多余。须知正是这样的想象,让无法摆脱有限性的人在最大的程度超越了自己。人为什么非得超越自己呢?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人知道自己虽属于自然却可以与自然相对。再凶猛的狮虎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因而他们可以以有限的方式完成有限的生命;而再柔弱的人也知道自己是人,他只有以超越有限的姿态出现,才能够标识自己在自然中的身份,这与他最终能否超越有限并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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