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草长莺飞的四月,清晨穿行于小巷,总能看见乡下老太太挽着竹篮叫卖芍药花的情景,我便常想起陆游的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在乡下,杏花要结杏子,一般是不能折的。芍药则不同,花必须折下来,才能更好地长药根。因为明白这一点,我总是无所顾忌地买芍药花,有时候几乎天天买,甚至在这一处买了,发现别处有更红、更大、更便宜点儿的便忍不住又买了。
芍药花一般要一周后才凋谢,因此家里有时几乎各处都有插瓶的芍药花,客厅、卧室、厨房、阳台、连洗浴间也摆上了。家人开玩笑说我每年春天都被芍药精迷上了,我自己说,我有芍药情结。
?我对芍药花的钟爱达到这样的地步,面对这样娇艳欲滴的红花,面对这样青翠碧绿的叶子,面对闪着晶莹光芒的滚动着的露珠,还有这样明净的春天的早晨,谁能无动于衷,我真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
每每在这样的时刻,我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儿时的故乡。
晨曦微露,我,一个扎着马尾辫的五六岁的小女孩,从睡梦中醒来,爬上窗台一看,太阳公公也还没有起床,只是东边的山梁上披着一层金光,一股清冷的风迎面吹来,我打一喷嚏,连忙缩进被窝,但已睡意全无,突然想起我的芍药花。
我一骨碌爬起来,冲向芍药园,那是我家屋后的有两分大小的一块自留地,全部种着一种作物——芍药,我现在有时去牡丹园、芙蓉园,梅园,但都不及我印象中的芍药园那样纯粹。
每天,我都有令人惊喜的发现,芍药花骨朵儿在一天天地长大,她们的脸由绿变白,又由白变红,她们像一个个拇指姑娘,越长大越是羞红了脸,我日日地热切地期盼着她们的盛开。
?可是某一天的早晨,我刚到园边,却发现我的这些可爱的红着脸的“小姑娘”被从枝头剪下来,整整齐齐地捆成一把一把的花束,装在竹篮里。
我第一次看到这情形时,惊呆了,母亲看见傻傻地站在竹篮边的我,直起身子笑着说:“愣着干啥?快给村里的女孩子们送花去啊。”我这才看到母亲手中拿着的剪刀,母亲看到疑惑不解的我说:“只有剪掉花,地底下的芍药才会有更多的营养长大。别愣着了,快送花去,可别漏掉了谁。”
想到我的那些小朋友得到这么漂亮的花一定会非常高兴,我于是一扫刚才的不快,提起篮子飞也似的跑了,不一会儿,小村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摆上了我送的芍药花。
这之后,虽然小朋友们更喜欢和我玩了,我也收到了她们很多礼物,一把青豌豆角,一根红头绳,或是一个自编的蚂蚱。
但是每天早晨,走进芍药园,我总是沮丧又失落,特别是看到我家和别家瓶里的芍药花渐渐枯萎的时候。我总是在芍药园中徘徊,希望能看到那些新长出的小花骨朵儿转眼间就能长大。可是姐姐告诉我,它们只能开很小的花,花期很短而且要等很长的时间。她们又对我说,为什么不再去找一找呢?说不定还有大的呢。
奇迹出现了!我竟然在芍药丛碧绿的叶子下面发现了一支快要开放的芍药花,她有两片花瓣已经微微张开,花朵是那么的大!红色是那么的娇媚!我小心翼翼地采下她来,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又嗅,芍药花有一股淡淡的药味,虽然并不十分清香,但我依然如获至宝。
我于是挨个地搜寻过去,有时还能找到一支,有时却不能,但我并不失望,因为我已经记住哪株芍药丛还有宝贝藏在那儿,哪一支可以明天来采,哪一支可以多等几天。
?我开始在心里盘算,我的花儿可以开多久,我这时就像一个小小的富翁,而芍药园就是我的银行,我得让我的钱发挥出无限多的用处。
我总是庆幸母亲的粗心,得意洋洋地显摆我的收获,母亲总是笑而不答,殊不知这都是母亲特意替我藏好的,若是留在面上,怕别人进来采花踩板结了土,影响药根的成长,而且她一定要分批的留一些,让我时常有惊喜,姐姐们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所以才会对我指点迷津。
夏天在我的一日日的期盼中快要过完了,当我在园子里再也找不出花朵的时候,我却有了新的快乐,因为母亲带领着我们将芍药的根挖出来,去皮晾干后,将一根根又粗又白的可入药的干芍药装进麻袋,嘱咐哥哥送到城里的一个大表姐哪儿,大表姐是我二姨的大女儿,在药材公司上班,她帮我们卖掉芍药。
哥哥们拿着钱回来的时候,全家人就像过年一样高兴。哥哥姐姐有了上学买课本的钱,我六岁的时候,也因这一年的芍药收入好上了学,并且得到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一个新的小花布书包。
可惜芍药不是年年都能挖,一般要三年到四年才能长到药材公司收购的大小,而刚挖过的芍药,种下小的种去,前两年花很少,也很小,就没有那样的趣味了。不过我常常在母亲和姐姐的带领下在清晨或是黄昏去野外采金银花,金银花很香也很美,但要走很远的路,攀很陡的坡,数量有限,采摘的人也很多,毕竟不像自家的芍药那样,让人感到踏实而满足。
我在对春天和芍药花的无限期盼中长到快九岁,记得那是在田坎上的蚕豆刚刚开出淡紫色花的时候,母亲积劳成疾,心脏病突然发作,不幸去世,我们兄妹几人随父亲住进县城,来到他所执教的中学。芍药园无人管护,不难想象它杂草丛生且被践踏的情形。
母亲在世陪我的时间只有八年零四个月,可是我用了近三十年的时间来怀念她,每当春天,看见芍药花开,我就会想起儿时的情景,想起母亲,母亲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我常常想象假如母亲还在世,会不会还在侍弄她的芍药园,会不会也有一筐一筐的芍药花要买。芍药园虽然是艰难中为维持生计开辟的,对我它却有更深的意义。
??正因如此,我对芍药的钟爱在岁月中绵延,后来,读了很多关于芍药的诗,芍药花在诗人的眼中更显韵致。
白居易见芍药初开有“两三丛烂熳,十二叶参差”之句,王禹偁的“日烧红艳排千朵,风递清香满四邻”最是我印象中的芍药园的繁华。清晨露水中的芍药分外妖娆,金人姚孝锡有“绿萼披风瘦,红苞浥露肥。”
秦观《春日》诗云:“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更是将芍药看成是多情的女子,摹写雨后芍药的脉脉含情与娇俏可人。
读宋朝何应龙《芍药》诗:“金蕊丝头茜染成,五云楼映玉盘倾”,让我知道芍药花另有一种颜色,虽然钦慕已久,但至今仍无缘一见。
杜牧在《旧游闲吟芍药诗》里云“重寻春昼梦,笑把浅花枝”每每读起来让我笑里带泪,暗自神伤。也常在钱起的“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主人不在花长在,更胜青松守岁寒”里怅然感怀,回想往事,忆及母亲。
东坡先生在《海棠》诗中有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装。”
是的,芍药也好,海棠也罢,我们珍视它们,不光因为美,更多是源自我们独特的感受和情缘。
相信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个阳光明媚的花园,抑或只是一株长在庭前的栀子树,或是院墙边上的几丛指甲花,或是攀上屋檐的粉紫或淡蓝的喇叭花,也或着只是屋后山坡上的一支黄黄的迎春,或是田埂上无忧无虑的二月兰。她们在某个清晨、午后或是黄昏映入我们的眼帘,拨动我们的心弦,把无法言说的美和生命的体悟印入我们的脑海,定格在我们的记忆里,牵动着我们最温柔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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